時候已經(jīng)是深秋,涼風簌簌的,天邊飄來幾處陰云。
車子終于停在路邊,遠遠的望見幾處村落。
我提著大包小包,踏上了這走了四十多年的進灣的路。路還是那條路,只不過在原先的泥土上鋪了幾層水泥。這些年出外打工的年輕人多了,灣里面兩層、三層的樓房也多了。幾處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紅磚建筑依稀夾雜在里面,特別的顯眼。那里曾經(jīng)是我們孩提時游戲的場所,那里曾經(jīng)寄托我們幾多歡笑、幾多拼搏。
幾個小孩迎面沖過來,怯怯地望著我,故鄉(xiāng)對我已經(jīng)有些生疏了,我不禁有些黯然。十九歲走出家門到縣城教書,一晃二十五年過去了,曾經(jīng)的青蔥已悄然遠逝,永恒不變的是這條歸鄉(xiāng)的路。
“大剛回來了!
“細爹,你看你伢兒回來了”
臨近灣門口,幾位和我父親年紀相仿的老人遠遠地叫著我的小名,我連聲“嗯嗯”著。透過他們的模樣,我依稀記得他們的名字,樣子還是那個樣子,但歲月已經(jīng)在他們額上刻下了滄桑。父親木納的站在人群中,咧開嘴沖著我笑。父親須發(fā)已經(jīng)斑白,剃著短發(fā),曾經(jīng)修長的身材已顯佝僂。
“細爹,你看你伢兒帶牛奶回來了,帶藥回來了,帶水果回來了,你真有福氣!”
“大剛十四的過生,回來是看他媽的。”
父親呵呵的笑著,連忙從我手中接過大包小包。灣里面的路很長,我們這個灣是一個聚族而居的村落,一百多戶人家,全部姓汪,灣里很多是本家。父親走在前面,我默默地走在后面。一路走來,夾雜著陣陣熟悉的問候。
走到下灣了,遠遠的望見一幢四聯(lián)的紅磚瓦屋,那就是我的老屋,我兒時生活的地方,我不禁加快了腳步。
“是剛兒回來了嗎?”我一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,就響起母親的聲音。
我從父親手中接過大包小包,一股腦兒的放在涼床上,向母親匯報著我買來的東西。母親笑瞇瞇的望著我。我坐在涼床上,和父母敘說著家常。
“伢兒,你衣服荷包怎么脫線了?”
我順著母親的話瞥了一眼,呢子大衣的荷包脫了長長的一條線,一直忙工作,沒注意到。
我向父親要來了針線,邊和父母嘮著家常邊縫著線?偹憧p完了,可是用手一撫,覺得凹凸不平的。母親叫我把衣服拿給她看,她用笨拙的右手翻看著荷包,苦笑著告訴我,這種荷包要明線和暗線相結合,縫深一些,又不能縫穿里子。
我從母親的手中接過衣服,湊在母親的身邊一針一線的縫起來,點點心酸涌上心頭,線腳已在我的眼前模糊。母親曾經(jīng)是灣里面最漂亮的媳婦,最勤快的女人。我的祖母在我父親十五歲的時候就離開了人世。我的母親二十歲下嫁汪家,她從巴河街漁家的女兒變成農(nóng)民的女人,上有不管家務的公公,下有兩個年幼的小姑子,還要拉扯我們姐弟三個,母親從中受的委屈、歷經(jīng)的心酸是可想而知的。在我的記憶里,母親總是忙碌的,屋里屋外,總是收拾得利利落落。桌子一天要抹好幾遍,地一天掃了又掃。孩提時,睡夢醒來總是看見母親在油燈前縫衣服、納鞋底。五年前,母親二次中風,左手左腳再也沒有知覺了。從此照料母親的重擔就落在父親的身上,父親挺拔的背也漸漸佝僂。我再也不能穿上母親做的布鞋了,再也不能跟著母親走親戚了,再也不能吃上母親做的飯菜了,想到這,我不禁眼角潤濕。
衣服縫好了,我站起身拿出錢包,抽出六百元放在涼床上,說:“媽,這五百元是我這個月給你的生活費,今天走的匆忙,忘了給你買肉,這一百元是給你,后天是我的生日,您兩個買點肉吃!
“要你給錢買肉做么事,你買回來的藥、奶粉、水果哪樣不要錢?再說萌萌又在讀書,你們工資又不高,哪樣不要用錢?”
在我的一再要求下,父親只好收下了錢。
時候不早了,我要離開老屋了,要回到我縣城的家。離別時,我沖母親強笑了笑,要母親注意身體。我不敢久留,我怕看見母親的眼淚。
我和父親走在出灣的路上,我走在前面,父親走在后面。父親手上提著新榨的一大壺麻油,那是給我和我岳母的,一再囑咐要多給一些岳母,農(nóng)村榨的麻油對身體好。
走到道場上,我向右望向不遠處的山丘,那是我們家族的祖墳山,那里埋葬著我的先人。也許幾十年后,我的父母也將安臥在它的懷抱。它周圍蒼翠的樹木,它前面明鏡一般的池塘,它背后如血的殘陽,它們將永遠伴隨著我的親人,還有將來的我……我的眼淚終于溢出了眼眶。
夕陽欲墜,天高云凈,村子里升起了縷縷炊煙。炊煙升上了天空,又折回到大地,穿行在田野間,為田野織出一條淡灰的綢帶。它飄動著,似乎在挽留什么,又似乎在向什么揮手告別。一群晚歸的鳥兒,從遠空飛來,落在村邊的枯樹上,像一朵朵盛開的墨色的花,那是送給遠行人的詩行吧……
2016年秋于思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