鴝鵒圖
金黃色的傍晚,落光葉子的大楊樹
在發(fā)光,寒冷的渠水照耀著疲憊的行人
一大群鴝鵒往灣后的竹林飛過來
一大片黑落進金碧輝煌的宮殿
她們的合唱有點滑稽
有點像爭吵,又像是鬧洞房的哄笑
熱鬧有加,不過都沒有在調(diào)上
有一只鴝鵒,不知是厭倦還是清醒
在不遠(yuǎn)處的一棵楓樹上
她那么一點點黑,尖尖的
似乎融不到這一大群濃黑中去
當(dāng)一大群鴝鵒合唱著噪音
她一個,單獨
倒像是用沉默作出了最好的歌唱
在這末日一樣,冬天金黃色的傍晚
最華麗的黑慢慢布滿天空
向武華詩集《流》
【主編贅語】今天我想推薦一首詩,武穴詩人向武華的《鴝鵒圖》。
向武華一直是我喜愛的詩人,從上世紀(jì)90年代至今,一直喜歡著。我覺得他是當(dāng)代最優(yōu)秀的詩人之一,雖然好多人并不知道他的名字。
向武華寫詩稱得上勤奮,隔幾天就會在他的公眾號上推出一組,隔幾天一組。一組里多至十幾首,少則七八首,我?guī)缀跏资紫矚g。向武華的公眾號叫《詩眼》,我希望熱愛詩歌的朋友關(guān)注它。
我今天并不想全面評價向武華的詩,在沒有認(rèn)真準(zhǔn)備的情況下,我也無法全面評價。我只想借這首《鴝鵒圖》來談?wù)勎业捏w會,給喜歡寫詩的同學(xué)一點參考。
向武華這首詩用了《鴝鵒圖》做題目,大家猜得出鴝鵒是種鳥,是種什么鳥?八哥。鴝鵒[qúyù]沒幾個人知道,八哥就家喻戶曉了。可為什么向武華不用八哥做題目?而非要弄個陌生的名字,讓大家猜?這是不是詩人在故弄玄虛?我以為不是的。雖然很多詩人喜歡故弄玄虛,專做刁難讀者的事,不把讀者難倒不罷休。其實這往往是空虛的表現(xiàn)。自己沒有真正的詩意,不搞點艱深的東西來糊弄一下,就根本不可能博得一個詩人的名號。這顯然很可悲。向武華不是糊弄讀者。我想他的意思,鴝鵒比八哥要文雅一些,還能夠增加審美的距離感,距離可以產(chǎn)生美,所以他用了鴝鵒。而關(guān)鍵這首詩的主角是那只立在楓樹上的孤獨的八哥,詩人肯定是在贊美這只孤獨的八哥,因為她不參與眾八哥的喧嘩,而“用沉默作出了最好的歌唱”,這只八哥就不是普通的八哥,而應(yīng)該稱之為“鴝鵒”。這無疑是主題和情感表達的需要。
但我今天主要還不是討論八哥和鴝鵒的區(qū)別,我要說的是另一個事,一個與寫詩相關(guān)的事,即詩到底何以成為詩,為什么這樣寫是詩。
我知道很多中學(xué)生喜歡寫詩。在他們的心目中,詩大概有這么幾個標(biāo)志。第一,分行。第二,押韻。(現(xiàn)在也有小朋友知道詩不必押韻)第三,有濃郁的情感。也許還有第四,華麗的辭藻。但這其實都不是詩的關(guān)鍵,是似是而非的東西。首先比如分行。詩為什么要分行?古代的詩其實并不分行,連標(biāo)點都沒有,印出來一塊板,需要讀者為之?dāng)嗑。但沒人說這不是詩?尚略娛欠中械。新詩如果不分行,也一床被子鋪下來,那還真不成個東西,更別說詩了。那么新詩為什么要分行?道理很多,但最重要的,是新詩要通過分行來形成節(jié)奏和韻律,而且新詩的分行還是表達的需要,不同的分行,意韻是大不一樣的。比如向武華的這首《鴝鵒圖》,為什么不將“金色的傍晚”做一行?又為什么要將“在發(fā)光”移到下一行?這其實與呼吸、與表意有密切的關(guān)系。"金黃色的傍晚“如果獨立成行,整個節(jié)奏就太迫促了,不舒展。而將”在發(fā)光“單獨移到下一行,就有突出”在發(fā)光“的感受,道理其實也很簡單。同樣,第二節(jié)的”她一個,單獨“成為一行,也是意在突出楓樹上的這只鴝鵒的孤獨品格。順便說一句,生活中的向武華雖然是個很好相處的人,但骨子里卻是孤獨的。熟悉他的人,也許會從這只站在楓樹尖上的鴝鵒身上看到他精神的影子。所以他要這樣分行,而且他還給這只鴝鵒無端賜了一個性別:她!想想,向武華憑什么知道這只八哥是母的?這道理在感情上。
再就是押韻。著名現(xiàn)代詩人戴望舒最初寫詩是押韻的,而當(dāng)他寫到《我的記憶》以后,突然悟到押韻并不是新詩最重要的元素,不是必須。新詩追求的不是表面的歌唱性,而是內(nèi)在的韻律。這個韻律我體會主要來自于兩個方面,一是表面文字上的,另一個是情緒的,但二者并不能截然分開,是一而二,二而一的東西。語言是有韻律的,古人發(fā)現(xiàn)了漢語的四聲,發(fā)現(xiàn)了平仄規(guī)律,形成了后來的律詩和絕句。新詩的韻律更加復(fù)雜,像聞一多先生所說的,每一首詩有每一首詩的韻律和節(jié)奏,它的內(nèi)涵便是情感和情結(jié)。這個韻律和節(jié)奏往往不落實在單個的字上,因為漢語發(fā)展到現(xiàn)在,單音節(jié)的詞減少了,多音節(jié)的多起來,所以簡單的平仄對仗格式便不夠用,不能自如的表達現(xiàn)代人的情感,必須向句子,向段落擴充。有人說這是一種語感的修飾。很有道理。句子的起伏,婉轉(zhuǎn),或者其他復(fù)雜的變化,就構(gòu)成了一種更其內(nèi)在的樂感,這個樂感是要靠詩人去敏感的把捉的。這里有對語言的長期修為,有天賦的因素。
向武華的節(jié)奏總體上是舒緩的,不像有些詩人顯得激昂或峻急,他總是很從容。從容里有撫摸,有賞玩,有幽默,是一個智者的節(jié)奏。節(jié)奏有不有智慧?我以為有。平日里,一個急于讓別人接受自己的人,說話難免快速,搶,高門大嗓,這便不是一個真正的智者所為。向武華的節(jié)奏里充滿了自信,他有點像陶淵明,也有點像王維和孟浩然,但像陶淵明的成分多一些。他總是悠然地表達著他對生活的觀察和體會,并不死乞白賴地要人接受,潤物無聲,你自然會受他的感染,會心一笑,欣然頷首。他很從容,長短整散搭配非常自然。這令我想起蘇東坡的文章,蘇東坡說他寫文章,”常行于所當(dāng)行,止于不可不止“,向武華庶幾近之。這里有才氣,有天賦,當(dāng)然也有后天的修為。
還有,向武華的詩似乎很注重敘事。敘事應(yīng)該是當(dāng)代漢語新詩一個顯著的特征。古人寫詩也敘事,不僅敘事詩如此,抒情詩里也少不了敘事的元素。這方面的例子幾乎不用列舉。但自覺地將敘事元素引入詩歌,當(dāng)代詩人似乎做得更徹底。所以有些人就說,當(dāng)代的新詩不過是分行排列的散文。誠然有很多所謂新詩就是分行排列的散文,甚至不及散文。但也確實有很多敘事性很強的新詩讓人留連賞玩。這里的分別是什么?我想就是一個意味。散文敘事在事件本身,詩歌敘事多少讓人感覺意在言外。比如向武華的這首詩,寫冬日黃昏八哥歸巢時的情景,本來很普通。他也沒有刻意渲染它的特別,可細(xì)讀之下,卻又讓人覺得有些特別。這里有些細(xì)微的感覺,詩人將它放大了。比如傍晚,詩人稱之為”金黃色的傍晚”,這當(dāng)然與黃昏的光線有關(guān),但又何嘗不與那只孤獨的鴝鵒有關(guān)?而這金碧輝煌的背景,既是寫實,也是寫虛,實是眼前所見,虛與詩人的情緒相關(guān)聯(lián)。而金碧輝煌,又與黑形成鮮明的對比。這個黑有一大片黑,那是眾八哥的顏色;又是楓樹上孤獨的鴝鵒的顏色。前者是客觀的顏色,后者有更濃厚的主觀性。所以詩人要用“最華麗的黑”來形容。華麗一詞顯然帶有主觀性,是詩人對這只鴝鵒的贊美。所以這里對顏色的敘述就與散文有了區(qū)別。散文也可以這樣寫,那我們會說這篇散文有詩意。
這里還有不少比喻,我們不必過多分析。但這里對眾八哥的吵嚷的敘述卻是很有意思的,詩人說“她們的合唱有點滑稽”,稱她們像在爭吵,又像在鬧洞房,“熱鬧有加,不過都沒有在調(diào)上”。這是不是八哥的特點?是,八哥就是這樣,吵吵嚷嚷。而且八哥好斗,所以爭吵一詞也恰到好處。這雖然是八哥的屬性,但經(jīng)詩人這么一敘述,頓時讓我們覺得有趣,充滿幽默。詩人也沒有要刻意貶低它們,可這群黑色的家伙大概也說不上可愛。這里值得注意的,是詩人也給了它們一個性別:“她們"。為什么這里也用了女性的代詞?一只鴝鵒稱”她“,眾八哥稱”她們“,莫非這里所有的鳥都是雌性?其實只要體會一下女性在一塊時的情景,就不難明白詩人為什么要這么做。我不能說破,不然對女性有所冒犯。
相比眾八哥的噪音,那只站在楓樹尖上的鴝鵒卻是沉默的。她只有那么一點點黑,尖尖的,特立獨行。詩人說"不知是厭倦還是清醒”,這只鴝鵒沒有參與眾八哥的喧鬧。到底是厭倦還是清醒?是既厭倦又清醒。厭倦眾鳥的喧鬧,清醒是她保持著自己的品格。其實這也有點開玩笑的意味,并不一定是將二者對立起來,是而非,非而是,這便是這首詩最需要體會的地方。敘述了眾鳥歸巢的事,又在敘述里滲入一些自己的觀察和情感,還不將這種個人化的觀察和體會說出來,一切都在敘述之中。敘述又是那么簡潔,含蓄,帶點輕松的調(diào)侃,這樣的敘述與散文還是有很大區(qū)別的。這是我們讀這首詩所要特別注意的。
著名詩人孫文波說:“……我們并非說詩歌必須以‘有故事’為旨?xì)w,而是希望詩歌能夠呈現(xiàn)出一種由具體、請晰的語言帶來的可觸及性(即蕭開愚說到的‘及物性’)!睂O文波一語道破了詩歌敘事性的秘密。這種對“及物性”的強調(diào),與廢名所說的“一拍即合”是異曲同工的,可惜我們很多寫詩的人忽略了這一點。
一首小詩,我說了如此一大通話,也許竟是外行話,廢話。但我的本意是想讓那些喜歡寫詩的同學(xué)從中得到一點啟發(fā)?梢苍S越是這樣啟發(fā),越不知道詩是什么東西。詩不好說,“詩是不能解剖的瓷器”,的確如此。